像圈起了一座岛,你独自在内里写作,敲键成无数的触角攀爬蔓延至家族史、牵绊、情欲、同志、性向、人格等多个脉络。你虚拟、假造的种种世界,像似与现实的互为镜像,一再地反照出,人们掩饰在假面底下的或纠结或扭曲或呆滞的脸容。而看见的人们皆愣住了,不晓得是何时何能被你洞悉了心事而化名写下,像似隐晦的揭穿。只有你通晓全盘,像看闹剧般,笑了。
首尔是零下2度。你说。
后来隔了数天再在脸书访你,温度再掉。你隔日于脸书上写到:醒来/零下12度/冰封窗/...我边打字/便听见窗框水滴声/一次次离桌摸拭窗边/好防墙纸污染/透过窗面清晰的一角/白雪屋顶处处/此第三场雪/大概是昨夜两点我睡后悄然而至的.....。
想象,当时的你会不会呼着气也生白雾,裹着棉被还一阵抖擞,手冰脚凉,盘坐小桌前依约敲键回答我之问题--谁晓得现实中你是不是开着腾热的暖气而隔绝了寒冻。而其实我皆不晓,你的过去与现在,那些历程中的气味、色温、音调等等--又都是变幻的,尤如瞎子摸象,每一部分的认知都偏离了真相。又似逆光中看你,许多细节都被光给掩盖了,仅能从你的回答和作品的文字叙述中探看你不慎或刻意留下的模糊身影。
所以对于你的种种皆是推估与猜想;一如你小说中布景造城、细致刻画的那些情节与面目清晰的人们,你揣想他们应当如此那般而写下。你揣想他们,我揣想你。
从小看少年、青苗等书刊,到了初中你开始接触爱情小说等通俗文学,尔后受到吕协珍老师的鼓励,内在自觉想用另外一类叙事媒介(文字)来创作,便舍弃了原来手执的画笔--儿时你是梦想当画家的。由绘画到书写的创作转向,你比喻解释:水气挂窗,变成了流水,遇寒,结为冰,从一个形式过渡另一形式,我们可以目睹变化,却无法言明的所谓本质的东西。
你以参赛作为起点,始于诗的丛林,走过散文的田园,如今来到了小说的道上。“文体的转变是浪漫走入世故的过程。”你说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创作更像摄影,出了门,看到什么就拍什么。为了更敏感察知周遭发生的一切--实质或形而上的,你说每一位作家毫无例外的都是以刺猬的形态活着--令我想起那弓起背的满身的尖刺,“一个想唱反调的念头,一个眼前走过的奇特人物,一行书上的句子,一个勾起回忆的物件,一种神秘的气味,都会让一头刺猬警觉,是一篇作品的爆炸点。”如果你现在就坐在面前,形容起来会是严肃还是谐趣的表情呢?
中六后,你选择就读马大中文系--不忘揶揄在这个国家上大学选科系仅能靠“获选”,且往后发现,不少学生是在“走投无路”下才把中文系当作安身的收容所。大学3年,班上只有同学,几乎没有同好,你才搞清楚,喜欢中文和喜欢文学是两码子事。那些年,孤独的行进予你并不困难,甚或还心底窃喜,你从来就不觉写作是适合热闹起哄的事情,“写作必然是孤独的。”予此你甘之如饴。
在其他的阅读中读到的你的童年,你其实早早经历了这些。童年体弱,长期居家养病,你因长辈的禁足而提早离群,年幼独身之体验像似装备你漫漫的创作未来。你总是窝在老房子里进行个人化的活动,像是阅读画画写字打毛线衣等等,也或如此,心无旁骛的你能以最初质朴的眼目定格许多后来足以成为写作养分的老街、老房子、老世界之景致--又恍惚你在没有人察觉的倏忽间因此成长。
生于岛上,又自成一岛--栽进创作之世界以后尤是如此,以致你对岛的形态、意象与空间特质有着特殊的情感。也因为“岛”你对岸有了更鲜明的印象与渴望,岛城亦一再地成为你创作底下的背景原型。“我觉得“岛”这种地理形态予我是宿命,是神秘,是循环,是圈足等存在多种意义的。”而仿佛你操控文字的幻术来回于时遂调度一件又一件的古早素材,重新叠瓦拼砖塑景造城,召唤、还原已逝的人事物之精魂,一篇篇幽微显心、通达世故人情的故事才又写就。
你以为,实有之物消失时,文字就是全部的替代了。“写作,常常是在事后,也就含有追悔、追补、追偿等意味。我一直认为,让往事安息的方法,就是写下来,再放一边。古人有立言之说,而我则是立碑,墓碑的碑。”会不会那也是你抵御消失的最后法门?而毕竟故事又都是重构的虚构的,你说:“我相信所有的虚构中有真实面的曾在,就像海面底下隐隐有物。有时为了表达真实,我们不得不虚构。又或许这么说,虚构,是旁敲侧击出真实的一种方法。”
大学毕业后,你继续攻读硕士,同时兼课当起导师,那几年教了多达20多个文史哲科目--你认为这是最好的“再学习”,岁月在看书、教书与写作中翩然而过;也为多家报馆、杂志撰写专栏,认真的你将之等同小说创作看待,高峰期同时为三个专栏供稿,亦从不曾脱稿。“只有论文、剧本坏了我守时的记录。”你说。因对文学之殷勤,你还勤读英文原著,这才拿掉了翻译文学的拐杖,得以毫无隔阂的亲近--如今远赴韩国修读韩文同是为了亲炙原著之目的。你始终认为,好作者,必须先是好读者。
而从通俗走入纯文学、严肃文学,你自剖,一个作者的属性,或通俗或严肃,似乎自身难择,仅是依循自己的能力所及,之如庄子的比喻:长颈鹿想把颈项弄短也难,鸭想把颈项拉长也难。“并非不想通俗,而是通俗不来,就陷入严肃了。”聊到获得各个文学奖的肯定,你谦称,获奖是假象;没获奖的次数更多,那才是真相。“心怀无数的想法,所以还写作,也同时希望将来再见评审时,可以坦然告知,我还在创作。如此也许能让他们觉得眼前人不是昔日一篇作品的得主,而是一个有潜质的作者。”奖项予你始终是美好的包袱(抱负),但是否有一天将此卸下别寻,则连当下的你都难以预料了。
还以为你经过29岁以后的释卷走路、往亚洲各地的背包旅行,早在频频的离开和归来之间找到了某种生活/生存的安然;又或经过三十而立的年纪,不再对自身有太大的疑问而踏实而不究,你反是说:“像小时作文《我的志愿》的书写,生命的转折,人生的起伏使然,后来都未必是我们所想象的。过了30岁以后,我所失去的其一信念,就是“笃定”。”你领悟什么都可能,也都什么都没有可能了。
如今你去了韩国近1年,学习新语言,掌握讲、听、写、阅读和文法五项,占据了许多时间,小说创作不得不放缓了,倒是像做实验般把自己当作是投入陌生环境的生物来加以观察,日日点滴记录于脸书,观外在的变化也观照内在的自己。耽在手上一系列的泰国的故事还剩数篇未完成;一部写了一半的长篇是否另起炉灶还未知;写完了的长篇《初恋》该丢还是修改也茫无头绪;去韩前,一改再改的电影剧本,也不清楚何时完成,开拍遥遥无期。
而无可预设恍然才是生命的本质--也是乐趣?相信你将继续写下,写过去也写未来,在虚实交错的人生中以文字提拉出真实的东西或其他什么,既便是最后的最后尽都归于虚妄。
注:陈志鸿,1976年槟城出生。马大中文系硕士,曾在学院兼课,同时从事小说、散文和专栏写作。曾获第一届全球新纪元青年文学奖小说组冠军、第五届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佳作和推荐奖等。2005年作品《腿》获第二十七届《联合报》短篇小说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