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你的想像。
像鱼像山像鸟像海像汽车像房舍像喧哗闹腾的繁华与颓败萎靡的苍凉。像所有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好些你听见摸着而给自己揣度虚拟一幕幕的别人口中的现世景象。你看不见。你只好想。你想像晨曦中泛起的晶莹露珠;想像豪雨后冒出的彩虹;想像夕阳余辉烧红的大地;想像欢愉而绽放的灿烂笑靥;想像纠结苦痛而落下的潺潺泪水。
你想像你。
恍惚在那没有光渗进来的、无垠无尽的黑暗绵延的旷野,你独坐其中,对着空白而巨大的布幕,心虚地绘下你认知的所有。而其实你看不见色彩,所以才叫你惶恐。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别人明白你使用其他感官体会的那些(会不会一如《小王子》内画了吞吃大象的蟒蛇的透视图却被视为一顶帽子,只迎来他者永恒的否决与讥笑?)。你害怕被看见又渴望被看见,只是只有太少的人能够与愿意走进来,扯下你宛如太空失重悬在半空的身躯。
所以你想像光明的超人有天替你击退黑暗的怪兽。是它蒙住了你的眼。你说,在过去某段失陷的日子里曾经一再地追问:为什么偏偏就是我。
从高雄到台北,再从台北到台中,父母为了你的教育,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你记得刚从台北启明盲人专校转到台中普通学校惠明的那段日子,骤然脱离了同类之群体,置身在正常人的圈子中,你明白父母的好意,晓得他们是想予你更贴近一般人的相同的未来,然而当没有躲逃匿藏的可能,太清楚明白身边同学看得见而仅有你看不见这件事实,就连想假造砌装瞒骗自己之壁垒都不成,如同被谁扯着曝露在大众眼底的裸身,那些视线往你身的游移,像万千银针抵住满身的穴道,你羞愧而又动弹不得。
“好长的时间不能适应,像无数针孔摄录着我,担心自己一松懈就会做错什么,既便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说。那段期间,你都得依靠指派的同学给你帮忙张罗午饭,有一回下课钟响,同学一溜烟跑掉疏忽忘了,你怔忡的坐在位置上,饿极却不敢吭声,似求助都是种过错。还好母亲恰好到学校看到了这一幕,赶快领你去盛饭。
“母亲没有责怪那位同学,反是教育我,为什么不懂得主动求助,为什么坐在哪里呆等。那是蛮震撼的一堂课,让我了解了表达的重要性,也只有开放自己,别人才晓得我的需求,才有办法走进我的世界,也是给别人一个帮助我的机会,没什么需要觉得难堪的。”你那时开窍。
当然人际关系固然困扰,但升上国中后繁重的课业压力更是叫你应接不暇。无法如普通人般阅读书写,你必须用点字机先将作业一点一点“写”在点字纸上,再让妈妈给你翻译,以便老师批改,这一下来总要比别人花上好几倍的时间。由于看不见,你对数理图像较难理解,父亲亲自制作立体教学辅具用心教导,才让你赶上同侪的进度,顺利考上文藻外语学院。“考试时好几张卷,妈妈得替我一张张翻译,要比我还累。哈哈!”你笑说,语气中充满了幸福感。
上天少给了你视觉,但同样赠予一样礼物,你拥有比他人都来得敏锐的音感。一次偶然,你在4岁就展露音乐才华,你能把听过2、3遍的旋律记在脑海中,随即以电子琴演绎出来。在没有音乐点字的乐谱下,你把一首首动人的旋律全都刻录在大脑的磁碟。“国中时曾因课业而放下了音乐一段时间,如今重拾,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我喜欢自弹自唱那些有梦有希望的歌曲,疗愈我自己和所有类我的人们。”你后来也在音乐比赛中获得了不少奖项的肯定。
而迈入青葱的双十年华,你坦承自己也期待恋爱,但至今还没遇上,你相信缘分,该来总会来。“拥有懂得自己的心灵伴侣应该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嗯,唯一的要求当然是声音好听的、舒服的,那会是暖流般的触动,不知事实上是否准确,但我能透过声音、语调猜估一个人的体形、外貌,也可以从中听出真诚与否。我希望自己将来能遇上善良有爱心的对象。”你看不见别人与自己,所以也对大家口中的“单眼皮”“双眼皮”“好正”“好丑”充满了想象,你用触摸来辨认,熟悉的亲友都让你给摸了个通透。
至于理想,是始于国中时期,因为看不见所以你迷上听广播,也特别钟爱Call In的环节。那些充满画面的说话,令你看见生命的曙光。所以你希望有天能当上主播或电台DJ,透过话语描绘的画面,打开与更多人沟通的桥梁。而你如今虽然走过人生的低洼,接受了失明的事实,且能够坚忍自立,努力充实自己,但相信尚有许多不幸的人们不一定有你幸运,能够获得适当的帮助,从人生的阴影当中走出来,所以你亦希望把工作与公益作结合,多参与公益活动,给予演讲或分享会,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更多的人。
你原来失光明乏色彩的世界,因为坚持、因为勇敢、因为信念,而拉曳出绚烂之彩虹,使“看不见”的人生,看见了最真实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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